作者丨陈龙
编辑丨柯南
认亲过去15天,原本自信满满的孙海洋再度陷入恐慌。他原本以为儿子很快就会回到深圳。但12月21日,他发觉,事情“发生了我们不可预想的变化”,几天里,他担心得睡不着觉。此前几天,孙海洋一直在奔忙,寻找愿意接收孙卓的深圳学校。
“孩子还在人家手上”,他多次对记者表达这一担忧。但截至21日,深圳市教育局仍未解决孙卓的入学接收问题。
“认亲”之前,孙卓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2005年”,他现在上高一,一直以为自己16岁。实际上,他出生于2003年,已经18岁。
另一方面,孙卓的户口不在养父母家的“聊城市阳谷县”,却在更北方的黑龙江北安市。孙海洋猜测,孙卓最初被拐时,可能被带到黑龙江“藏了两年”。但孙海洋也不知道,这“消失的两年”,是谁在陪伴孙卓。
可即便找到了儿子,也可能“得到了人,得不到他的心”。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短时间之内“换了”一对父母,要求他完全割舍养父母十几年的情感,这带给他的心理考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
12月21日晚,孙海洋带上妻子,又连夜开车赶赴山东,“再返阳谷县,陪在他身边。”
孙海洋再一次踏上寻找儿子“心灵归属”的征程。
假户籍与“消失的两年”
奇怪的是,生于2003年的孙卓,其山东的身份证上写的出生日期却是2005年9月28日。山东警方通报显示,孙卓今年上高一,户籍在黑龙江。孙海洋说,“孙卓一直以为自己今年16岁,实际上他已经18岁了。”
12月15日,黑龙江警方称,孙卓(现用名国某)的户籍地为黑龙江黑河北安市海兴镇,“2007年12月12日,有关人员使用违规办理的出生医学证明、村委会证明、虚假的父母结婚证复印件等材料,为国某违规在北安市海星镇落户。”
但截至本文发稿,北安警方仍未向孙海洋解释,都是哪些人、如何违规操作了这一系列行为。“他们应该自纠自查,而不是把错误都推到办假证的人身上。”孙海洋说,“一定要追究清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孙海洋推测,当年自己悬赏20万寻子的新闻铺天盖地,让人贩子感到害怕,或者孙卓的养父母当时没有关系、能力在阳谷上户口,就把孙卓“弄到黑龙江去藏了两年”,最后弄回阳谷,上了2005年出生的户口,上学也就迟了两年。
孙卓被拐后“消失的两年”,让孙海洋无法想象。他既不知道那两年,孙卓是在山东还是黑龙江,也不知道那两年孙卓是怎么度过的、谁陪着他。这成了一个谜。
回到深圳后,孙海洋的当务之急就是给儿子恢复户籍、找学校。他强调,孙卓的原始户籍一直留在湖北老家。2012年小儿子孙辉出生前,老家的计生办不肯开出生证,要求先出具孙卓的“死亡证明”。孙海洋不同意,从深圳叫来两个民警,才解决了孙辉的出生证。但他很快发现,计生办私下开具了孙卓的死亡证明。此事,他一直瞒着父母和妻子。多年后,他托关系,又把孙卓恢复在全家的户口簿上。
“任何人都不能说孙卓的湖北户口是非法的。黑龙江那个户口才是非法的,一定要注销。”孙海洋说,“我现在要在深圳给他找个学校,让他在这里读书、高考。这个事很紧急,因为孩子还在人家手上。”
拒绝见孙卓养父母
后来仔细看2007年10月9日的监控,他才发现,从晚上7:30至8:15,孙卓和人贩子待在监控范围内的时间长达40多分钟。正值下班高峰期,巷子里人群拥挤,走路要排着队。两个人就在人多的这条路上。很可能,他开始追时,人贩子还在人群里没走。“我追错了方向。这也是我后来最后悔的。”
第二天,父母、哥哥姐姐都从湖北赶来,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到车站、广场等人多的地方找人。孙海洋把包子店的招牌撤下,换成“悬赏5万寻找儿子”的广告,几天后又增加金额至10万。几天过去,没接到一个电话。
母亲大骂孙海洋。从一岁到三岁,都是奶奶和爷爷带着孙卓。接孙卓来深圳前,奶奶还曾阻拦。“他和奶奶感情这么深,丢失后奶奶的伤痛也很深。”此后,奶奶也天天出去贴寻人启事,在广场上不断讲述孙子丢失的经过,甚至惊动了深圳的电视台。当年的《第一现场》节目,就有孙卓奶奶在广场上给人连连磕头的镜头。
孙海洋的母亲今年80岁。前些年,她经常外出找孙子。有一次,她听到一个线索,独自跑到广西。后来广西的警方打电话,孙海洋才把她接回来。
孙海洋去广东各市、河北、山东找孩子,跑遍了除新疆、西藏以外中国所有的省份,常常几天几夜都在火车、大巴车上“摇摇晃晃”。每次回家,他都要面对母亲、妻子失落的眼神。“她们太可怜了”。孙海洋受不了那种眼神,有时候宁愿在外面多跑些日子。
有时回到家,妻子彭四英心情不好,两个人就吵架。“我不回来你说我不回来,回来了又骂我。”彭四英经常会想,儿子“可能死掉了、残疾了,或者被丢到了大山、森林里。各种各样不好的想法,越想越害怕”。
孙海洋父子认亲前,嫌疑人吴某龙听到风声,提前逃至东莞,被警方抓获。孙卓在山东的养父生病,养母不久被取保候审,养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当年“生俩闺女”被邻居嘲笑,后来听信吴某龙的说法,以为孙卓是“父母离异(没人抚养)”,“没有金钱交易”。
直到13日,孙海洋从深圳警方处得到消息,吴某龙仍然没有认罪。“他说自己看自己亲戚没有儿子,可怜,就学雷锋做好事,送个儿子给他们。”孙海洋少见地愤怒了,“从深圳到阳谷,1800公里。他是怎么把孩子弄过去的?冒着进监狱的风险,把一个孩子拐回去,就为了‘做好事’,没收一分钱?笑话。”
在阳谷县的两天里,他只是大概看了看当地的环境,并没想见孙卓的养父母。“免得外面不知情,以为我见他做什么。”他见过许多家庭认亲后纠缠不清,被外界误解。
其实孙海洋很想当面质问国某夫妇:“你没有看过这些新闻报道吗?你没有看过《亲爱的》电影吗?孙卓是孙海洋的儿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什么东西都没看吗?”但他不见也不问,“他们也不会说实话”。
舆论批评“不认亲生父母”
“一贩两案”,在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中并不少见。许多打拐刑警的手机里,都保存着已被抓获的数百个人贩子的照片,以便将新的案件线索与之做串并案关联。
但孙卓却什么也不记得。6日的认亲仪式上,孙海洋抱住儿子几分钟后,面对面坐下来,反复问他,“你什么都记不得了吗?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孙卓只是摇头。
认亲前,孙卓就对央视记者讲,自己一直以为(养)父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对自己被拐一事,毫无印象与认知。
认亲当天,孙海洋把孙卓接到位于深圳龙华的租的房内。“这是14年来,孙卓第一次回到我们的家里。”晚上,孙卓和弟弟孙辉一起,睡在小房间里。第一次见面,孙辉送给哥哥“1包辣条,4包棒棒糖”。第二天,全家人坐上了回湖北的高铁。
孙海洋试图唤起孙卓的记忆。孙卓丢失后,他把当年孙卓幼儿园发的新被子、书包、衣服、玩具都保存在一个旅行箱里。孙卓回来后,他把旅行箱打开,但孙卓“什么记忆都没有”。“就不记得小时候父母是做包子的,家里有很多包子?”“小时候到深圳,我带你去坐地铁,没有一点印象吗?”孙卓摇摇头。对于小时候一起生活了3年多的老家和爷爷奶奶,他也没什么印象。
“这个家伙,心里什么都不在乎。”但孙海洋又为此高兴。他觉得,如果儿子对过去还存有记忆,从小知道自己就是被拐的,他的心里一定会留有痛苦、孤独和伤害的阴影,反而对成长不利。“从另外一个方面想,这是个好事。”
12月7日,回到湖北监利县,脚踏上土地的一刻,宽阔的大马路上挤满了人,乡亲们拉着横幅“欢迎孙卓同学回到家乡”,簇拥着他们回家,还摆了几十米的鞭炮放起来。正常情况下,即使过年,村里也已禁放鞭炮。当地办喜事,流行舞两条龙,但为了欢迎孙卓,几个乡亲花钱摆了4条龙。
“哇,这是孙卓”“孙卓找回来了”,乡亲们念叨着惊叹着。有人说,孙卓小时候“后面有个辫子”。那是孙海洋从出生起就给他留的一绺头发。还有人说,“还是孙卓小时候的样子,长这么高了。”到处递过来的红包装不下,孙卓只能用衣襟兜着。
“我就是要让邻居都来告诉他,‘我这个孩子曾经是这个家里的孩子’。他也感受到了,‘我不是阳谷的,是这里的’。”亲戚们嘘寒问暖的时候,孙卓说话不多。孙海洋和彭四英小心呵护着他,怕他一时记不住很多长辈,怕他被这么多热情吓到了,有压力。当晚,他们早早睡下。
就在两天前,因为孙卓接受央视采访时说,“要是见了面,我应该不会留在(亲生父母)那里。估计他们会很失望吧”,就遭到舆论的激烈谴责,难听的话甚至说他“认贼作父”。实际上,那个采访发生在认亲仪式之前的山东,警方突然上门,事发突然,孙卓很震惊、“很蒙”,“脑子一片空白”。那时,“亲生父母”对他而言,还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对网上批评的舆论,孙海洋夫妇并没有为难。“很多人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事。”孙海洋说,“我们站在孙卓的位置上想,‘我一直把这两位当成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就是我的衣食父母。突然之间又不是了,我怎么能够改变得这么快?’”他相信,“毕竟我跟他是有血缘关系的,他会想到很多东西,慢慢地消化,需要一点时间。”
孙海洋小心翼翼地面对一些杂音。一开始,他对媒体说,“尊重孩子的意愿”。实际上,这只是他的策略,“以退为进”。“不能说到了我的手上,我把他扣到湖北,扣到深圳,这样会起反作用的。”考虑到孙卓还在阳谷的学校上学,孙海洋计划,“一定要把他先送回去,给他时间,慢慢让他想通。”
“你是我的儿子”
8日午后1点,一家人从监利老家出发,行驶860公里,到达阳谷县。有人提出想搭孙海洋的车,被拒绝了。一路上,车上只有一家三口,孙海洋让孙卓坐在副驾上。“我有很多事情要跟孙卓说,要跟他交代。我要让他感受到,他就是我的儿子。”
在车上,孙卓说,要回学校读书,耽误了这几天课,可能要补课。孙海洋说,“你们把读书看得这么重吗?”孙卓回答,“我们阳谷是很落后的一个地方,很穷苦,我们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没有别的办法,整个县都很重视读书。”
“读书在我看来不是那么重要。我觉得社会也是很好的一所大学。”孙海洋教导他,从小他就教姐姐孙悦、弟弟孙辉,见到人就要喊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这些社会上的知识,是你读了哈佛也没办法学的。如果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那书就白读了。”他对子女的教育一向是,“要尊重别人,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在深圳家里,孙海洋说完这话没多久,孙辉放学回来,冲记者喊,“叔叔好,姐姐好”。
那天回阳谷,几家媒体一路跟着,另有许多媒体已在阳谷县等候。快到时,有人打电话问他们走到哪里了,孙海洋回答,“开车太累了,找了个宾馆睡觉”。实际上,孙海洋一路没停,悄悄下了高速,直接把孙卓送到了学校。“我怕人太多了,引到学校,影响老师和同学。”
开到学校,已经是9日的凌晨2点。他一路上向孙卓暗示,深圳和阳谷(平台)是不一样的,养父母和自己也是不一样的。下车前,他试探孙卓的口气,“我会想办法,让你去深圳,你是怎么想的?”孙卓回答,“我也想去深圳。那我读书的学校呢?”这一问,孙海洋放心了,也开心了。
“你只要有这个想法就好,证明你还是想回到我身边来的。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孙海洋的苦心没有白费。“(很多网友议论纷纷,)我一再说不用担心,大家担心的,最后都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出发前,孙海洋说,此去阳谷县,计划待上一个星期。“我想了解14年57天,他的每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他读小学、初中、高中,太多神秘的东西。我太好奇了,我想了解。”但第二天,孙海洋见到了全国各地赶来的三十多家媒体,旁边还跟着一群寻找孩子的家长,不少都是孙海洋多年的“兄弟姐妹”。他决定回深圳。当天,孙海洋在一家酒店招待了所有的媒体。
10日至11日,孙海洋夫妇驱车1700多公里回到了深圳。此后几天,他每天都出门打听孙卓上学的事。14日,深圳教育局表示孙卓的户籍不是问题,他可以来深圳上学,和家人团聚。
12月20日,深圳市教育局回复孙海洋,正在加紧办理孙卓的转学事宜。孙海洋说,“估计最近几天结果就会下来。”
“孩子还在人家手上。”此前几天,孙海洋多次向记者表达这一担忧。在十几年的寻子途中,找到儿子却“得不到人”的惨痛例子太多了。认亲的前几天,孙海洋还自信满满,最近几天却再度陷入恐慌。
“这些天发生了我们不可预想的变化,我很担心,担心好多天了,睡不着。”21日晚至22日,他带着妻子,开车到阳谷县。担心孙卓的心理状况不稳定,他决定再到孙卓身边陪他几天。
(孙海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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