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实习生：高逸佳薛雨霏，发自南京
“几百几千的陨石大家还会买来玩玩，那些叫价“上百万、上千万”的陨石，即使是真的，也很难出手。
“陨石市场就没那么大，大多是炒作。”面对当前国内陨石市场的乱象，徐伟彪这样感叹。
作为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的首席研究员、国际陨石研究领域的“明星教授”，徐伟彪研究陨石已有30 余年。
北京时间10 月11 日0 时16 分，一颗火流星坠落在吉林松原地区。大批被称为“陨石猎人”的民间陨石爱好者赶往松原，寻找掉落下来的陨石。
近年来，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这些“猎石”人中鱼目混杂，也不乏用造假、埋雷等方式赚取利益的玩假石者。就国内陨石圈的现状，记者在紫金山天文台的办公室里，采访了徐伟彪。
工作中的徐伟彪，摄影：高逸佳
谈陨石造假
“松原这次还好，香格里拉那次比较严重”
《南都周刊》：吉林松原这次出现火流星，有大批“陨石猎人”赶往松原查干湖，开始了一场陨石搜查追逐赛。“陨石猎人”这个群体您了解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徐伟彪：像新疆这样的地方有很辽阔的戈壁滩、沙漠，以前一大批人在那里捡一些和田玉之类的东西，也同时开始找陨石。
渐渐就出现了这样一批陨石猎人。基本上都是出于一种爱好去收集，靠收集陨石赚钱养家是不靠谱的。
当然，不排除有少数人确实靠捡陨石发了财，就吸引了更多的人前往。
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文化现象，就像那些驴友冒着生命危险去深山野林一样，物质条件满足了，就会追求一点精神生活的快乐。
《南都周刊》：那您怎么看待假陨石圈的人埋雷、造假这个事情？
徐伟彪：松原这次火流星还好，造假还没那么严重。
2017 年香格里拉那次火流星，这个现象比较多，拿一些沙漠上捡的不值钱的陨石，说成是香格里拉找到的。还有些人拿炉渣之类的去冒充陨石。
西双版纳是因为找到了掉落的陨石，就没有那么多人再埋雷冒充。但是有人会在那里炒作价格，声称1 克五万，扰乱市场。
这样捡到陨石的老百姓就不舍得卖低价，最后卖不出去了，这些炒价格的人再出来顺势低价收购陨石。
那些玩假石的套路太多。现在越来越多的正规猎陨团队去找陨石，所以埋雷现象越来越少。这两年情况是越来越好了。
《南都周刊》：一般人可以鉴定陨石吗？比如市面上那些光谱检测仪，真的有用吗？
徐伟彪：有经验的星友可以分辨一些陨石的基本特征，像陨石表面的熔壳、气印。
但是真正的鉴定只有专业人员拿专业仪器才可以做。那些光谱仪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真正的专业机器几百万，而且一般人即便有专业仪器也鉴定不了，必须由专业人员来操作和分析。
紫金山天文台的陨石鉴定仪器。摄影：高逸佳。
陨石的真正价值在于科学研究
《南都周刊》：那么陨石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
徐伟彪：陨石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做科研，是用来研究整个太阳系形成和演化过程的，也就是研究太阳系的历史。
你要是学过历史的话就知道，研究人类的文明发展历史就要去找各种文物、历史记录，这样才能把前后文明发展的过程串联在一起。
那我们研究太阳系的历史，就要去研究陨石。
陨石相当于是太空中的化石。因为它来自小行星带，母体比较小，直径也就几公里、几十公里，形成以后它基本上就不变了。
不像地球上会有很多地质运动，导致早期的一些信息都丢失了。所以陨石上记录了很多太阳系早期形成和后期变化的历史，我们可以从里面提取很多信息，包括研究地球早期的历史也可以从中找到线索和启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研究陨石，是陨石的重要性所在。
《南都周刊》：主要用作科研的陨石为什么成为了一种收藏品？
徐伟彪：中国人有一种观点：“物以稀为贵”，不知道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只是因为很稀少，所以先收藏起来了再说。
因为陨石比较稀缺，所以就有收藏价值了。你如果了解中国的收藏界，就会发现很多藏品其实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就是因为少，少就有了收藏价值。
如果到处都能捡到，那就没什么收藏价值了。现在物质生活丰富了，很多人喜欢搞收集，那陨石也就有市场价值了。
《南都周刊》：那陨石的正常市场价值是多少？
徐伟彪：普通铁陨石一般每克就卖几块钱，还有更便宜的。尤其有些铁陨石量比较大，价格上不去，国内很多矿物展会上那种阿根廷的铁陨石几块钱就可以买到。在非洲沙漠上很多牧民，放牧赚不了多少钱，就顺便捡陨石，这些普通的陨石就几块钱一克。真正贵的是比较稀少的月球陨石、火星陨石。
徐伟彪向记者展示实验室里的陨石样本，上为月球陨石样本
上为火星陨石样本。
《南都周刊》：那网上宣传的那些1 克几万的陨石是真的吗？
徐伟彪：那都是搞假陨石的人来糊弄老百姓的，陨石根本没那么贵。
经常有老百姓不远万里从新疆、西藏跑到南京这里来鉴定，以为是个陨石，就能发大财了。
实际上就算是真的也都不够他们来回旅途的车马费。
最后鉴定出来99%是假的，这些百姓还是不放心，又跑到别的地方去鉴定，就被搞假陨石的那些人骗。
社会上的骗子就是抓住他们想发财的心态，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说他们手里的石头是珍稀陨石，价值连城，可以发大财，然后套路就一个接一个来了。拉着你去拍卖啊、参展啊，全都是骗钱的套路。
套到最后，百姓发现自己受骗了，但也为时已晚。
陨石市场利益链：
“就是因为有贪念，搞假陨石的骗子才有机可乘”
《南都周刊》：那么搞假陨石的市场是怎么运作的呢？
徐伟彪：先在网上吹嘘陨石的天价，搅乱陨石爱好者的心态，吊起你的胃口，让爱好者的心里价位都调得很高。以前说一块陨石值几百万，现在几百万已经满足不了这个宣传需求了，都开始说一块陨石可以卖几个亿了。”
那些玩假石的就是通过这些炒作宣传，让陨石在这些爱好者心里价位抬得很高，渴望通过陨石发横财。
但是大部分爱好者找到的所谓“陨石”其实都是地球岩石，科研机构说是假的，他们大多不会相信，心理落差太大，一时无法接受。他们一转身又会去找那些玩假陨石的人。
这些人先是赚一笔几百到几千的鉴定费，然后告诉你手中的石头是非常稀有的“珍贵陨石“，价值连城，下来就要拉着爱好者去开展销会、拍卖会，许诺会有大买家来买，卖出去就能赚几百万几千万。
那几万块的展位费、拍卖费也就不算什么了嘛。有些老百姓就会乖乖交给这些玩假陨石的人各种费用。
玩假陨石的人本身还会造假，吹嘘陨石的“特殊功效”，卖假陨石。这个市场就这样赚钱。
《南都周刊》：国内像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这样的机构，会不会给爱好者鉴定陨石？
徐伟彪：科研部门主要精力在做科研，老百姓鉴定需求太多了，而且他们心目中的“陨石”其实99%都是假的，所以基本上都不会帮百姓鉴定。
以前我们还给百姓鉴定过一段时间，鉴定了好几年也就只有极少数是真的。鉴定出来石头是假的，这样的鉴定结果一般老百姓大多接受不了，可能还会反过来埋怨你。
现在我们天文台每天都会接到几十个电话，想要鉴定陨石，但是已经基本不接的。我们现在只会给一些比较资深的藏家（陨石收藏家），或者藏家推荐来的人进行鉴定。这就让那些搞假石的人抓住机会了。
上为真正陨石表面的“气印”
上为陨石切面可以看到的内部结构
《南都周刊》：如果在科研机构鉴定陨石是真的，那这个陨石之后的去向是怎样的？
徐伟彪：一般是捡到的人拿去卖，留下点切片给我们做科研。鉴定是真的的情况非常少。
以前我在湖北的时候遇到过一次。有一家人，爷爷捡到了陨石拿回去，一直在家里放着，孙子有一点知识，觉得不是普通石头。检验之后发现是真的，觉得可以发大财了，想卖几百万。
但是实际上没有买家。最后几年兜兜转转，也就几万块钱出了手。现实是很残酷的，很少有人会花几百万买块陨石。
另外一个新疆来的也是，鉴真之后同样卖不出手，市场没有那么大的价格在那里。几百万一块陨石都是搞假石的人炒作的。
《南都周刊》：除了科研机构，国内有没有比较专业权威的陨石协会或者机构？
徐伟彪：很少很少。
有些做科普的组织，有抱着公益性科普目的的组织，也在做陨石鉴定工作，他们不会去坑蒙拐骗老百姓。
但是他们也和我们科研机构一样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处境，得罪了很多坚定认为自己的石头是真的，想赚钱的老百姓，“花了鉴定费，但是却不是真的”。
这些科普机构也很难做，发展不起来，不能“顺应”民心。归根到底，就是有些星友心里老想着靠陨石发财，有贪念，才会让骗子有机可乘。
《南都周刊》：之前听您说会去国外买陨石，那国外市场会更规范一点吗？
徐伟彪：国外一般很少造假，他们没有这个造假的文化传统。虽然他们的陨石所属权也没有规定，但是整个市场就是要正规规范很多。我这里比较珍贵的月球、火星陨石样本，都是从国外买回来的。
《南都周刊》：科研所用的陨石是从哪里来的呢？
徐伟彪：一般我们科研会向国外自然博物馆借陨石样品来研究。每年都会有南极科考队在南极收集大量的陨石。所以现在即使是真陨石，我们科研所也不太鉴定了，因为大部分都比较普通，科研价值不大。而且一块陨石我们要研究好几年。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关注一般普通陨石。
徐伟彪办公室的陨石样本
采访之余，徐伟彪还向记者展示了他办公室里的陨石样本。当记者询问几年如一日的研究一块陨石会不会很枯燥时，徐伟彪笑着摆摆手：“不累，心里有期待，有盼头，就不觉得研究枯燥了。”
混乱的陨石市场缺乏有力的监管和规范，但是随着权威的科研机构和民间陨石爱好者的不断宣传科普，也会有更多人规避骗子的套路，正确、理智地收藏陨石。就像徐伟彪所说的一样，“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