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产期快到了,摄影师殷超马上要迎接他和妻子的第一个小孩。
原本一切顺利。孕期里的每次产检后,医生都会开心地告诉他们,各项指标很正常很标准。他们知道,还在肚子里的宝宝很健康。
直到疫情爆发,消息漫天,住在武汉蔡甸区的殷超心里“有点慌了”。眼看着区内的医院逐一成为发热门诊定点医院,他在微博写下求助的信息:“在这个难过的寒冬,我和我老婆的宝宝在这个2月即将要到预产期了……蔡甸的各大医院全部都被发热门诊征用了,包括妇幼。这让我们2月要生产的宝妈们如何是好啊”。
突如其来的疫情,将不安犹如病毒一样播撒。
各地严阵以待,封城封路,以杜绝感染为先,但同时,湖北一群数量庞大的准爸爸、准妈妈突然发现他们日常的需求成为了奢望——生子、保胎、拿药,都变得很难。
恐慌,突如其来
最近的一次产检,殷超很谨慎地做足了出门的准备。除了口罩以外,他让妻子用上了家里唯一一双一次性手套,头上戴着洗澡用的塑料浴帽,衣服外还套了一件做菜用的罩衣。已经没有手套可以用的他,往手上套了两个塑料袋。
那天,他还带了一瓶自制的消毒水,是自己调好的比例,装在了平时喷花的喷壶里。他们去到医院是早上8点30,因为发热门诊在另外的楼里,科室内外总共也没有几位求诊的人。
殷超说,因为住在老家,乡里不缺粮食,缺的是防护用品。最初,他没有想象到肺炎的事情是以这样的速度在发展,除夕前一天,他才想到要去买口罩。1月23日,他买了一盒50个的口罩。
同时,蔡甸区的医院逐一在为疫情做调整,从最开始的一家医院,两家医院,到今天区内的所有医院都在接受发热病人。
他发愁的是要选择在哪家医院生产。离他们最近的是蔡甸人民医院,实际上医院就发热人群和其它就诊人群做了区分,前者从侧门进,后者则从正门进去,各自的通道不同,理论上已经减少了交叉感染的可能。但“还是会有一定的风险”,殷超担心。
妻子所惯常产检的医院将需要在2月生产的孕妇拉到了一个微信群里,群内有104人,也就是说在这片区域里至少有百名孕妇面临着几乎一样的情况。有人的预产期提前了,在疫情来临之前生产,也有人为了更好的医疗条件,“冒险”到市区里面的医院生产。殷超则不这么想,始终害怕被感染的风险太大。
他研究过医生在群里发的不收治发热病人的武汉妇产医院名单,本来选定的是市区里的仁爱医院,可在那段时间他看着新闻里确诊人数的增加,“病情的增长量有点可怕”,变得犹豫了。况且此前的产检结果显示宝宝身体状况不错,他不觉得有必要冒险进到市区。
眼下的状况,是很多人都意料不到的。几天前,殷超的爸爸出门买了一趟菜,超市10点营业,开门前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了。一开门,“那就不能叫购物,叫抢东西”,爸爸转述说,拿好的东西得赶紧去结账,要是犹豫的话很快就被拿走了。
疫情,和紧接着的应对措施是措手不及的,往往在他们还没反应之时,一个浪花就拍过来了。
一直在协助武汉孕妇解决困难的志愿者海豚说,“孕妇群体的状况很复杂,不仅仅是有个产房生产的问题。”她说得没错,在殷超一家的情况以外,还有各种状况。
1月22日,徐芯从武汉回到黄冈的公婆家,因为其时疫情的消息已经扩散,回来后她和老公很自觉地进行监测,每天都测量体温,一周后她发现自己的体温偏高,“我也很害怕是(感染了)干嘛的,结果用试纸一测就释怀了”,原来她怀孕了。
每个新生命的出现,都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怀孕的消息让徐芯倍感欣慰,这是她努力备胎数月的结果,但当她有意出门看医生时,就发现黄冈的情况一日千里。2月1日,黄冈宣布实行“最严”出行管控,数据显示黄冈的确诊病例在不断上升,其严重程度,远超出黄冈人的意料之外。
徐芯小心翼翼,是因为怀上孩子不容易,那是她的第二次希望。
“一切都是未知”
徐芯今年31岁,自从发现怀孕后,她就和医生保持着沟通,原本在怀孕后她马上要去抽血、查孕三项,了解自己的激素水平,焦急的是,“医生已经告诉我要吃什么药了,但我手上没有这些药”。
吃药,不是因为她的抵抗力不好,相反,“我们这种人是属于平时看起来身体特别好,抵抗力特别好的”,但是一旦进入妊娠期,体内的某种抗体就会出来工作,将胚胎当作敌人发动攻击。
“好心办坏事”的免疫系统将胚胎扼杀在子宫内,让“怀孕”这件事变得具有不确定性。2019年2月,第一次怀上宝宝的徐芯经历了胎停。
她是在后来的检查中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才知道有很多的人都是这样,怀了第一个是这样,第二个也还是”,她说自己没有办法像别人那样轻松地怀上宝宝,即使进入了孕期还需要时刻担心宝宝,一刻都不敢放松。
“一切都是未知”,在武汉江岸区居住的小猫这样说,她所居住的地方,离疑似的病毒发源地华南海鲜市场只有五公里。封城以后,她已经不再出门,干粮和肉菜是妈妈和婆婆在大年三十的时候拿过来的,足够他们吃一段时间。
没有被感染是幸运,但是这份幸运没有让她安心。小猫已经怀孕21周,她说疫情发生以来“没有一个孕妇心情是好的”,无不是迷茫、害怕、压抑交杂。小猫算是高危孕妇,她已经35岁了,第一次妊娠胎位不合适,医生告诉她这会导致宫外孕,她不得不放弃;第二次是2018年5月,宝宝已经27周,同样经历了胎停。
这是她的第三次妊娠,她在今年才得知自己患上的是非典型抗磷脂综合征,需要不断用药控制身体的情况。否则血液会不断形成细小的血栓,影响到胎儿的营养输送,最后危及其存活。
小猫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了这样的病,她认为只能归咎于自己的生活习惯不好,熬夜,饮食不健康,不爱吃蔬菜,也可能跟心情也有关系。
她和徐芯的情况类似,但更严重一点。小猫要在怀上的第一天就开始打低分子肝素,这是一种需要自己打在肚皮上的注射剂,一天两针,搭配阿司匹林一起成为每天必备的药物。过年前,她凭借处方在医疗网站上囤了不少,但也只足够她再多用十几天,这种处方药得让医生开,而省妇幼医院的门诊已经停了。
给自己打针不容易,小猫说第一次打的时候会害怕,她都是跟着视频慢慢学。为了防止过敏,她在最初跑医院很勤快,隔两三天就去查一次血,看看自己的指标是不是还正常。
群里有孕妇因储备不足,只能将一天两针的规定频率改为一天一针,但这样很危险。减少药量的话,血液可能随时会回到凝固的状态,情况变得不确定。
目前的情况,小猫说不是要求谁“来特别照顾的问题”,只希望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来接纳她们,让她们能安心产检,把宝宝生下来。
各个渠道的消息很多,小猫也听说省妇幼里开有产科的急诊,可是她对更详细的情况一无所知:“别人是不是只接待很紧急的孕妇,接不接待你,这个都不好说”。
在这时,孕妇之间的互助变得重要,有药物余裕的孕妇都会在群里提供信息,互相对接,至于如何送达,距离较远的用还在营业的快递,同城的就开车送到一个地方对接者再去拿。这种零散、原始的互助是在跟疫情赛跑,要是目前紧急的情况持续下去,大家都在暗暗担心,互助能不能跑得赢?
一位经验比较丰富的群友在群里建议说,“最近疫情严峻,备孕推迟考虑。”
尝试,再尝试
徐芯经历了三个月的备胎过程,那段时间里她平日上班,周末跑去医院。医院人多,处处都要排队,她经常从“早上7点待到晚上7点”,等待医生为她开中药,有时还会要针灸。
医生开的药会有副作用,徐芯怕上火,偏偏喝下去药以后整个人很热气,还会头疼,她不得不忍着喝掉,回想起来她忍不住感慨,“就是想生个孩子,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在孕妇群内,保胎是一个动词,如果有人问现在xx医院还能保胎吗?就是在问现在还能否有医生能提供这一系列的服务,“保胎”意味着随时和医生联系,让医生为你的身体“做调整”,也就是对身体做检测,直到肚里的宝宝顺利出生。
她现在的心情,小猫很清楚,她感慨道:“一路走来都很艰难,现在变得更难了。”
妻子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了。
殷超已经准备好了住院所应该带的东西,一件件备好,只要有突发的情况,拉起箱子就能走了。几经考虑,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医院。在这个特殊时期里,每个人都自觉而克制,他对《南风窗》记者说,“我们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相对比较好,你们也多关注那些条件更加苛刻的地方”。
武汉作为疫情最中心的地区,一方面病毒来势汹汹,另一方面也仍然不失为集中了省内最多医疗资源的高地。其周边地区的医疗情况,远比不上武汉。
在黄冈的徐芯已经联系到愿意出让药物的朋友,这是她所能想到解决目前困境的最好办法。但现实是,尽管两方都在黄冈,没有快递,不能通车,药物始终无法传递。
接着,徐芯为此想了很多办法,几经曲折。
2月3日,经过志愿者的提醒,她想到可以通过邮寄至县城红十字会的方式运送,但是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告诉她,如果物品由他们签收,那将直接交由其统一调配,也就是说她几乎不可能再拿到药了。
此路不通,她只能选择次优方案。她电话咨询了县人民医院,医院的药不全,只有两三种,比如环孢素就没有。但是,她最终决定让丈夫“冒险”到医院走一趟。
丈夫开车从家里出发,在从村子往镇里的出入口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告知他因出行管控措施,车辆无法通行。
于是丈夫将车停到一边,直接选择走路到达。不久也被截回。他再次被告知,在这段时间想通行只能办通行证,但符合办理的条件通常只有两项,一是受感染的病人,二是马上要生产的孕妇才可以。他们打给交警,又打给县的防疫指挥部,讲了拿药的迫切性,在数次觉得自己像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后,通行证还是没有办到。
一件平时用十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情,在这个紧急时期举步维艰。这段拿药的尝试,暂时以失败告终。
“控制疫情我们能理解,但是有紧急需求的人怎么办呢,有没有其他的途径呢?”,徐芯哭了,“我已经经历了5天的碰壁,心里面又很着急,你知道吧?”
因为看新闻太多,小猫出现了网上所传播的“应激反应”,从一睁开眼到闭眼都是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新闻,睡眠变得不好,还会做噩梦。
这种情况相当普遍,殷超回忆,疫情进展迅速的阶段,那几天全家都在盯着电视看,但到了最近,看新闻的频率已经变得很低,只能是每天睡觉前看一眼,其余时间都尽量找电视剧来看,“不能让自己每天都处在这种数字的笼罩之下,感觉很压抑。打开微博,都是一些让人很焦虑的事情。”
疫情之下,他感觉无能为力,“这段时间能把自己的家人照顾好就是最大限度了”。
有人问过小猫,你们在孕妇群里怎样相互打气,排解焦虑情绪?她回答说:“真的没有办法排解,因为我们买不到药,买不到针,如果是正常的孕妇还好,像我们这样一类人随时面临着胎停。”
当然,也是有好消息传来的。小猫有一位朋友,需要一直打孕激素黄体酮,之前在打的诊所都关门了,她在抖音上求助了河北生殖医院的院长,院长马上给她邮寄了黄体酮的替代药物雪诺酮,“院长说她不在武汉一线,但能帮到忙感到十分欣慰。”小猫听后,觉得很感动。
2月6日,顺丰快递在黄冈当地重启了小物件个人寄送服务,徐芯终于收到了朋友从武汉寄给她的所有药物。
前一天,殷超的女儿顺利出生,他兴奋地发来消息:“我老婆早上8:50刚诞生我们的宝宝”。所有在等待和焦虑中的孕妇,无不期望拥有这样的结局。
(文中徐芯、小猫为化名)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黄靖芳
编辑 | 李少威
排版 | S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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