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路人甲
南京地铁二号线是最神奇的存在,它的东西两端,一头连着经天路,一头连着油坊桥。
|前者代表着大学理想,后者代表着社会现实。
“经历年初的黑天鹅之后,侥幸逃离的人们仿佛做了一场梦。尤其,对今年的圣诞有点心情复杂。经济也不景气,累了,也倦了。”
2020年这个圣诞节,几百万南京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刚刚通车的五桥。没多少人注意到:五桥江南连接线(江山大街)的最后一站,在南京最大互通立交的下面,是油坊桥。
作为南京近50万“宁漂”的超级集中营,不,是南波万的租住地大本营——油坊桥。一直有个奇特的现象:一度被无数自媒体拿来炒作“情怀”、反复消费后,又把它遗忘了。
因为在南京,只有两座宇宙中心:四五十岁“富人”云集的元通是宇宙中心,二三十岁“穷人”扎堆的油坊桥也是宇宙中心。对了盆友,还记得吗?两年前的圣诞节前夕,那个旺角广场董事长语出惊人:油坊桥才是河西真正的宇宙中心。理由是:整个河西94平方公里面积,近56万人口。而油坊桥面积不到2平方公里,却拥有河西80%以上人口。约40多万人。
“白驹过隙,两年一晃过去。油坊桥的外来宁漂注定比以前更多了。但,它真的只靠人多吗?”
油坊桥呵,你就是被挤压在河西边缘与宁马高速的南京版旺角街头。年轻是你唯一的生命力,再寒冷的冬天也抵挡不住朝气喷薄但也疲倦不堪的心。
所以,油坊桥的圣诞节,你想跟谁过?
(一)
油坊桥,用数十万年轻人的青春堆砌出一座“底层之城”。
“记得当年第一次来南京的时候,也是圣诞节。老同学介绍说油坊桥的房子多,也便宜。当时我跟前任女朋友在一起,坐着2号线就过来了。”程序猿小张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出站后,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个著名的“招租墙”。
“当时我们拖着两个大箱子,还拎着肯德基的全家桶袋子,有点像盲流子,哈哈。”现在回忆起来,小张有点恍如昨日:“看房屋租赁信息时,有人会上来搭讪。问想租贵点的,还是便宜点的。比如莲花新城两室一厅整租要1800-2000左右/月,如果选便宜的,还有清荷、金穗花园的单间,三五百/月不等。现在回头看,房租涨得真不止半点。”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小张才发现自己深深地离不开这座“城中之城”:刚出笼散发着热气的鲜肉包、松软酥脆的烧饼、焦黄的锅贴、美味的鸡蛋灌饼......凭喜好挑选一家,便能消除你一整天的疲倦。
“毕竟,我是干IT工作的。深夜10点多下班是家常便饭,有时候赶不上地铁就跟同事拼车回家。也许是工作太忙,经常加班导致冷落了她。后来的某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咱们分手吧。”
“我懵了,追问她为什么要分?”小张苦笑道。结果,前女友冷冷地抛过来一句话:“因为我爱上别人了。当然,他是做生意的。比你有钱,也更有男人味,在河西还有房子。你说你天天加班一辈子,能在河西买得起一套房子吗?”
小张说,那天,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天。“非常非常难过,那一刻整个人都是麻的。没什么知觉。只知道,胸口里面有个东西一直在硌着,很痛。”
狠狠抽完一包烟后,在老川东烧鸡公店里点了几瓶啤酒,一碟花生米,半只鸡。就这么就着酒,一口一口闷喝,一个人默默喝到到了凌晨。“直到人家打烊了,我却没地方去。也不想回那个曾经承载无限甜蜜的出租房。”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小张轻轻一带而过:“油坊桥的足疗店、养生SPA很多。随便找了一家进去,里面的妹子给你温柔地做足疗,修脚。还不跟你要房子,车子。于是想着想着,人就想开了。”
从那一天后,小张决定不再继续租油坊桥的房子,他要搬离这片伤心地。在这里,他看到了太多现实:无数宁漂们来来往往,通常前面租客刚搬走,下一位租客马上就到。每个人,都好像是浩瀚宇宙中的一颗尘埃。“你的悲伤与欢乐,只有自己知道。”
这个平安夜,在河西宇宙中心最大KTV里,小张已经变成了老张,在唱起那首《你莫走》时,依然哭得撕心裂肺。
“你莫走,我不走。点个灯,修个屋。生个娃,养条狗。”
(二)
油坊桥,每一个奔波在路上的人都有尊严。
小薛是住在清荷园北园的“老租户”。“因为家境不太好,也没什么文化,我很小就出来打工赚生活费了。先后干过保险业务员,卖过手机和内衣,做过超市导购员。只要能干的活儿,基本都做过一遍了。”
她身高1米72,一双大长腿。按老南京的话说,就是“条子正”。每次走在游坊城门前的小广场,都牢牢地吸引住了无数路人的目光,回头率100%爆表。
“今年经济环境太差了,我之前待的服装店也倒闭了。实在没出路去,只能经人介绍,暂时到某家高档养生会所做服务员。”小薛说,外表光鲜的她,其实工资并不高。一般而言,累死累活干了一天(笔者注:给客人采耳、捶腿、按摩、端茶倒水),才勉强拿到两百多块钱。
“这年头,谁容易呢?谁,都不容易!”她轻轻地点燃一根细支煊赫门后,看着我:“你知道吗?我那个同居的小男朋友,每天都是无所事事,好吃懒做,只知道打王者荣耀,吃鸡。还有,就是紧紧盯着我的手机,生怕我跟其他男人搞暧昧。”
“跟这种吃软饭的男人在一起,你为什么不选择分手呢?”我问小薛。
小薛叹了一口气:唉,没办法。不是想分,就能分的。他拿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还拍了一些情趣小视频,说是增进感情用的。但,一旦双方吵架,就动辄拿出这些来要挟、逼迫我乖乖听他的话呀。
小薛说,她最羡慕的,是如果能早下班。走在旺角广场或者中和路“美食一条街”上,看着那些三三两两地小情侣们牵着手压马路。“自从交往后,我男朋友至今都没牵过我的手,一起去吃个烧烤什么的。”
走在中和路上,左手是油坊桥的安置房,右手是令人望尘莫及的河西南“宇宙中心富人区”。如此巨大的反差,犹如一道天堑式的鸿沟,隔开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看!马路的对面,从下往上亮着一溜儿灯的,是河西金茂府!”她兴奋地指给我看。“听说,要卖5、6万一平以上吧?”
哦,你竟然还知道那个楼盘是金茂府?“废话!我住在油坊桥那么多年,从十七八岁就开始住,天天都在看着河西南是怎么变迁的。”小薛打断我,又指着十字路口说:“你看,这头是阿里巴巴江苏总部,那头是小米华东总部。说不定以后,这条路上还能碰到马云爸爸和强东叔叔,嗯,还有奶茶妹妹!哈哈哈~”
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
“从没有想过什么明天,或许,我们就没有明天。明天到底怎样,只有明天来了才知道。”
小薛最后说,她最爱做的一件事,是在某个风清月朗的夜里,趴在自家20多楼的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的卓美亚双子塔,保利大剧院,还有露出一点点额头的南京眼。
“对了,你说的那个谁,女魔头扎哈?厉害啊,双子塔真的好漂亮呢!”
(三)
油坊桥,我们不说再见。
故事的最后,是一位曾经在河西这片热土上奋斗了近二十年的某小企业老板。出于保护隐私,我们权且就叫他老陈吧。“今年因为疫情,公司的业务量锐减。在经过痛苦地抉择之后,最近正在申请破产。”
眼前这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捂着脸在痛苦地抽泣。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烟头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由于债务纠纷,资不抵债。他名下唯一的豪宅,也被法院查封抵债。“这些年,所有资金都砸进公司堵窟窿去了。也没买什么房子,只有这套位于金鹰世界旁的大平层次新房,是最难以割舍的。”
老陈说,在这套近240m²的房子里,有他跟太太、两个孩子近十年的、全部的美好记忆。“你看,这是我家大女儿的房间,她从呱呱坠地到上小学。我们就是这么看着她慢慢长大的。”
他在这个很快将不属于自己的家里走着,转着,指着。“法院要拿我这套房子去拍卖。市场上的二手挂牌价至少6万多,但起拍价才4万多。我心里,真的痛啊!”
我问老陈,以后有什么打算?房子拍卖后,要搬到哪里去住?他想了想,又用手抓了抓头:“听说油坊桥的房子比较便宜?等陪孩子们过完这个圣诞节,我下周去看看那边有什么房子可以租。”
他说,昨天是平安夜。等到孩子们睡熟后,他才偷偷爬起来。然后从柜子里面找出从欧尚超市买来的礼物,塞进儿女的红色长筒袜里。
|这个世界,没有圣诞老人。但,一定有真正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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