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30日，被哈尔滨警方悬赏30万元通缉的“8·25”重大消防责任事故案主要犯罪嫌疑人李艳滨被抓获，闻者无不拍手称快。但是，这场大火带来的伤痛仍撕扯着人们——位于哈尔滨市太阳岛风景区内的北龙温泉休闲酒店（下称温泉酒店），8月25日凌晨发生大火，导致20位老人死亡。这些老人都来自同一个旅行团。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旅行团？这次旅行为什么成为众多老人的死亡之旅……

“迷宫”酒店，夺命烟火中无处可逃

8月25日凌晨4时36分左右，72岁的高仁文起床上厕所，发现入住的温泉酒店着火了。他急忙喊醒同房间的团友，抓起衣服和手机就往楼下跑，边跑边拨打了110报警。高仁文告诉记者：“随后，我又急忙打电话给旅行团的负责人。很快，我们旅行团的负责人就开始在楼下街边使劲喊人。”

高仁文说的旅行团是北京“九方愉悦·蓝天之旅”旅行团（下称九方旅行团）。

今年65岁的罗女士和老伴是跟随九方旅行团入住事发酒店的。25日凌晨3点多，住在酒店三楼的她被浓烟熏醒，发现酒店起火后，楼道内已经浓烟弥漫，难以从酒店楼梯逃生。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夫妻两人先后从所居住的房间跳了下去，导致两人双双腰椎骨折。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就被赶来的消防人员发现并救起。目前，夫妻两人仍在住院治疗。回忆起那逃生时刻，罗女士感叹：“听说这次火灾死了很多人，我很庆幸自己和老伴能活着。”

张玉珍和张秀花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79岁的张玉珍和74岁的张秀花是姐妹，两人也是随九方旅行团入住温泉酒店的。姐妹二人当天夜里同住在温泉酒店E311房间。当日凌晨，张玉珍被起床上厕所的妹妹叫醒时，妹妹惊慌地告诉她“着火了”。因发现走廊已经无法逃生，“都看不见人了”，情急之中，她推开房间玻璃窗，扯破纱窗，趴在窗口呼救。火势太猛了，她的嘶喊声显得那么轻弱，可是，她不敢停。“嗓子都喊哑了，喝口水，接着喊，到最后都喊不出声了”……终于，消防队员发现了她们，张玉珍被救出，张秀花却没能活着逃出。张玉珍擦着眼泪对记者说：“妹妹和我一起出来，回去时却变成骨灰，这是什么旅游啊！”

回忆那一晚的死里逃生，高仁文仍心有余悸，让他安慰的是，他的报警救了很多人的命。

那天夜里，李辉睡得比较沉。当他被敲门声和叫喊声惊醒时，已经是凌晨4点47分。李辉是哈尔滨人，前一天晚上，他和8个好朋友一起到温泉酒店度周末。当晚，他和两人住在该酒店A区，另外6人住在该酒店E区。被惊醒的李辉当时只穿了一条短裤，但他来不及多想，打开房门就往外冲。李辉入住的A区3层房间出门就是楼梯，直达一层大厅。李辉跑到大厅后，发现没有太多烟，就又跑回了房间，收拾好衣服裤子再跑下楼。

李辉跑下一楼后，急忙跑去E区，找在E区入住的6个朋友。

李辉说：“在3楼往4楼的楼梯口我就过不去了，烟太大了，很呛。”李辉只好退到楼外，在楼梯口等。具体等了多久，他不记得，但在他等待的时间里，这条通道没有人跑下来，直到因为在楼梯口吸的浓烟太多，他开始干呕……李辉事后才知道，他的6个朋友和其他一些住客已经被消防队员用云梯救出。

记者了解到，温泉酒店总建筑面积32600平方米，由2栋综合楼和3栋别墅组成，有客房60间。九方旅行团团员刘大妈告诉记者，该酒店分为A、B、C、D、E等5个区域。温泉在5栋建筑的中间，但只有E区有电梯可以直达温泉。所以，入住的客人都喜欢住在E区。

火灾发生次日，记者在现场看到，火情最大的恰是E区，此外，紧邻的D区也有大面积过火，C区只有小部分着火。其中E区连接两栋客房楼的大厅，大约10米高，地板已经烧漏，玻璃幕墙也已经爆裂，只剩下钢筋混凝土框架。大厅两侧的两栋客房楼玻璃也同样被烧裂或震碎，窗户边缘已经烧成炭黑。

调查中，刘大妈向记者介绍，该酒店内部构造十分复杂，容易迷路，且灯光昏暗。“里面就像迷宫一样，从E区逃到A区这一侧的大厅不太容易，要从E区先乘电梯到3层，穿过一个大厅，才能到达A区。”

夺命旅游，20名亡者来自同一个旅游团

温泉酒店迷宫一般的布局成为人们诟病最多的一大问题，但温泉酒店的问题似乎并非仅此。记者从黑龙江省公安消防总队获悉，哈尔滨市公安消防部门曾于2017年12月21日，2018年1月10日、1月25日、2月23日、3月26日、4月20日分别对该酒店进行消防监督抽查，抽查结果显示，有4次抽查不合格。对此，人们也纷纷提出质疑。

曾入住过该酒店的王娟向记者讲述了她的入住体验。

2018年5月，王娟因公司开会，在温泉酒店住了几天，当时她就住在E区。她告诉记者，温泉酒店5栋建筑组成一个“回”字形，但不同于其他酒店到任何区域都是直走通达，这里经常都要中途拐弯，有时候还要先上一小段楼梯，穿过一段两边都是房间的通道，再下一小段楼梯。王娟当时办理好入住手续后，走到房间用了20多分钟。令王娟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那次开会，她和公司其他同事分散住在不同区域。一次，她去找同事取材料，结果双方都说不清自己在哪儿、该怎么走。最后，两个人约在大门外碰的面。

这次火灾发生后，王娟很是后怕：“酒店走廊灯很暗，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当时我还真的有想过，要是出点什么状况就逃不出去了。”

随着记者采访的深入，“九方旅行团”一词频频出现在火灾当晚入住温泉酒店住客的相关信息中。很快，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披露出来：此次火灾中，消防部门共疏散80余人，搜救被困20人，火灾共导致20人死亡23人受伤。而这20名遇难者全部是九方旅行团团员。随后，记者进一步了解到，8月24日晚温泉酒店共入住115位客人，而九方旅行团当晚在温泉酒店共入住91人，其中88名老年人、3名九方旅行团带队工作人员。而火灾中遇难的20名成员都是北京市居民，12名女性、8名男性，平均年龄70.6岁，其中年龄最长者85岁，年龄最低者59岁。

这个九方旅行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团呢？这些老年人跟它又有什么关系？

记者从工商信息中查询到，九方旅行团的组织方是北京九方愉悦商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九方愉悦），其经营范围包括“销售食品、保健品、家用电器、服装、鞋帽、新鲜水果、蔬菜等”。2017年8月4日，九方愉悦变更经营范围，增加了“旅游咨询”。据九方愉悦经理、执行董事赵春兰介绍：“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根据顾客需求设计旅游线路，包括以养老基地为目的地的‘旅居’考察。”对于九方旅行团此次出行，赵春兰向记者介绍：“为老人们安排的是考察哈尔滨市内一处旅居目的地而涉及的考察路线。”同时，赵春兰又表示：“我们加盟了北京蓝天之旅国际旅行社，有旅行营业执照。”她还展示了九方愉悦与北京蓝天之旅国际旅行社签订的门店经营协议书。然而，记者致电北京蓝天之旅国际旅行社法人段振海，他否认与九方愉悦有合作关系。

九方旅行团团员张玉珍告诉记者，九方愉悦的业务主要分为出游和保健品销售两部分。顾客可以购买“旅居卡”，充值19999元可获得60天旅行、29999元可获得90天旅行，每次顾客报名旅行，就从卡里扣除旅行天数。张玉珍介绍的上述业务内容体现在老人们与九方愉悦签署的《九方愉悦安养联盟旅居合同》中。

张玉珍和张秀花是在2018年4月和九方愉悦签署的《九方愉悦安养联盟旅居合同》，姐妹二人购买的都是价格为19999元的疗养套餐，其中包括60天的旅居疗养卡和不间断的健康理疗。张玉珍告诉记者，这张卡意味着，每次10天的旅游，他们总共可以去6次。张秀花的女儿向记者介绍，哈尔滨已经是张秀花跟随九方愉悦组织的旅行团“走过的第5个地方了”。

65岁的芦红雨是和丈夫一起参加九方旅行团的。芦红雨告诉记者，九方旅行团于8月16日上午从北京出发，先到黑龙江省大庆市，参观了王进喜纪念馆和石油科技馆。18日到达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在当地游玩3天后，于21日达到哈尔滨，住在市区内果戈里大街的工会大厦。8月24日，九方旅行团一行入住事发酒店。芦红雨的儿子却告诉记者：“我妈和我爸这次旅行，出发时，只知道目的地是哈尔滨，没有具体行程，也没有签署旅行合同。”

对于火灾当晚入住温泉酒店问题，赵春兰告诉记者：“负责接待此次九方旅行团的是哈尔滨市本初经贸有限公司，接待方安排的最后一天行程是到太阳岛风景区的室内冰雪艺术馆看冰灯。因天气较冷，24日安排住进了景区的温泉酒店，打算参观完以后，泡泡温泉……”

对此，一位太阳岛风景区的工作人员却告诉记者，24日白天，他曾在温泉酒店门口看到“星源健康欢迎北京九方愉悦·九方旅行团的叔叔阿姨亲人们回家”字样的横幅，“不像是应急入住”。

买保健品送旅游，火灾背后的人祸

在记者的调查中，九方旅行团和九方愉悦都显得有些神秘。

九方旅行团团员李波则认为：“这起人祸的根源是‘买保健品送旅行’！”李波告诉记者，九方旅行团的组织方九方愉悦主要面向中老年人卖一些保健品，比如辅酶Q10、螺旋藻、心肌肽等。“买这些东西以后，九方愉悦可以给你一些奖励的积分，这些积分可以兑换大米、香油、鸡蛋等生活日用品。”除了奖励生活日用品，九方愉悦对于大额顾客也会奖励旅游的机会。李波就是因为购买了8000元钱的保健品，被赠送了20天旅游。李波说：“我是第一次用20天的旅游权限，本想去看北极村和天池，没想到上这儿来了。这哪里是旅游呀，分明就是死亡之旅。以后，九方愉悦再组织什么旅行，我也不会参加了。”

对于九方愉悦出售的保健品，多位参团的老年人均表示价格过高。李波告诉记者：“像螺旋藻、三七粉等一般保健品都超过3000元，产品上有厂家的电话，我询问过厂家市场销售价钱，便宜三分之一还多。”

九方旅行团多名团员向记者介绍，除了购买保健品赠旅游之外，老年人还可以直接向九方愉悦买旅游，有2万元买6赠1套餐、2.5万元5次（含1次出国游）套餐等不同品种可选。老年人购买九方愉悦保健品或旅行产品后，会被拉入一个微信群，外出旅游活动的消息通常由九方愉悦工作人员在群里发布。

同时，还有九方旅行团团员告诉记者：出来旅行时，一般都是夫妻档，如果不是夫妻档，只能一个人参加，不许子女陪同。对此，九方旅行团团员芦红雨的儿子告诉记者，九方旅行团发布旅行消息后，只知道去一个大概的地点，但具体有哪些安排，去哪些景点并不太清楚。他们还告诉记者，九方愉悦组织活动并无固定周期，“有的时候一个多月一次，有的时候时间更长”。

70岁的刘桂霞和74岁的老伴刘永就是九方旅行团的夫妻档。不幸的是，此次火灾中，夫妻二人都没能逃生。那场大火中，夫妻二人经历了怎样的从生到死，无从得知。和他们住同一楼层的邻居王甫君告诉记者，刘永夫妇的子女平时不在身边，近4年来，刘永夫妇在九方愉悦购买的保健品金额有十几万元，他们出去旅游的机会都是九方愉悦提供的，“16日，刘桂霞走之前还告诉我，她和老伴一起去旅游”。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记者发现公众一直质疑的问题中，除温泉酒店负有哪些责任外，就是那20位老人“死亡之旅”的背后有哪些隐患？该如何避免悲剧重演？就相关问题，记者采访了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一届“中国医师奖”获得者中唯一一名从事老年医学事业的医师、哈尔滨市第四医院老年病科主任高广生。

高广生说，这场大火令人痛心，但灾难背后，除酒店的责任外，另一个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死伤者是怎样踏上“买保健品送旅游”的“死亡之旅”的？这背后的问题要深究。

据中国保健协会调查数据显示，目前我国每年保健品销售额约2000亿元，其中老年人消费占50%以上。老年人消费群体的一个明显特征是缺乏自我保护意识，容易被忽悠。2017年央视“3·15”晚会曾披露，一家保健品企业对外售价3980元的蜂胶胶囊，进货价其实只有65元，无数老人成为保健品销售公司刀俎上的鱼肉。2017年3月，60岁的青岛人陈老伯买了近10万元保健品，但保健品公司承诺的让他和老伴去巴厘岛旅游一直未兑现，他便愤而留下遗书自杀。陈老伯在遗书中痛斥“我以自己的教训来告诫那些好人，不要轻易上这些购保健品送东西、送旅游等的当”。

高广生认为，保健品市场有两种乱象：一个是假冒伪劣，如果被查出，公安部门会介入，相关部门会没收货品、协助退还货款等；一种是虚假宣传，据调查，70%以上的保健食品存在虚假宣传、夸大功效的现象，这种情况，根据相关法规，会给予消费者相应赔偿。但目前的实际情况是，监管难，取证难。大部分骗子公司没有固定门店，都在打游击；销售人员私下里的花言巧语，也无法作为证据；大部分受害者都没发票，有的连收据都没有。

如何让辛苦大半生的老年人可以有安稳的晚年，得到真正关心和爱护？高广生表示，首先是老年人要自己加强防范意识，让骗子公司没有可乘之机。其次是整个社会要构建优良的老年人社会保健服务体系，比如社区医院可以完善服务功能，承担起保健指导等公共服务职能；社区居委会等组织要加强宣传教育，多组织一些老年人的健康和娱乐活动，丰富其精神生活，给老人更多关爱和服务。遏制保健品市场乱象是一道综合题，有赖于社会、家庭和法制建设形成合力，打好一套监管组合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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