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十月初九,睢阳城陷,张巡与许远一起被俘。叛军名将尹子奇语带讥讽地问张巡:“听说你督战时,都激愤到眼眶破裂、血流满面、牙齿皆碎,何至如此呢?”张巡傲然答道:“我欲气吞逆贼,只是力不从心而已。”尹子奇勃然大怒,令人用刀撬开张巡的嘴,发现只剩下三四颗牙齿。
尹子奇为之动容,感佩张巡气节,不忍加害,但手下对尹子奇说:“张巡这样谨守节义的人,必不为将军所用。而且他深得军心,不杀恐生后患。”当天,张巡、南霁云和雷万春等三十六人一同遇害,临刑前,张巡“颜色不乱,扬扬如常”。
自至德二载元月睢阳被围以来,张巡、许远以一支不足七千人的孤军对抗十余万叛军;至十月失守,睢阳保卫战打了九个月之久,不仅保全了作为唐朝财赋来源的江淮地区,还牵制了大量 叛军兵力,间接支援了唐军在长安—洛阳主战场的大反攻。
韩愈在《张中丞传后叙》中用了一个反问句盛赞张巡、许远:“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就在睢阳失守十一天前(九月二十八日),唐军收复长安;睢阳失守九天后,唐军收复洛阳;睢阳失守十二天后,尹子奇兵败被杀。
张巡、南霁云、雷万春死在了黎明之时。
张巡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对南霁云说的:“南八!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
他们这群人,个个都是男儿本色。
一
洛阳称帝后,安禄山登上人生巅峰,但身体却出了大问题。他不仅因为痴肥而全身长满毒疮,疼痛难忍,而且视力渐渐模糊,甚至已接近完全失明。以现代医学的视角,安禄山有很大概率是 个糖尿病患者。
病痛,再叠加起兵后的忧惧悚惶,让本就脾气暴烈的安禄山更加烦乱,身边人动辄得咎,连贵为谋主的严庄也时常被肆意鞭挞。不堪凌辱的严庄决定除掉安禄山,他找到了阉人李猪儿作为内应。
李猪儿本是安禄山的亲随,十几岁起就开始侍奉,后经安禄山亲自阉割,愈加得宠,连安禄山去华清池面圣,都让李猪儿跟着。但安禄山患病后,李猪儿不仅动不动便遭暴打,还始终生活 在性命不保的恐惧之中。严庄一找到他就当头棒喝:“不行大事,死无日矣!”李猪儿加入。
宫廷政变并非儿戏,严庄还找到了安庆绪作为政变的闭环。自从长兄安庆宗在长安被李隆基杀掉祭旗之后,安庆绪就将自己视作安禄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乃至大燕太子,但谁料安禄山并不喜爱生性懦弱、不善言辞的安庆绪,更属意他的异母弟弟安庆恩,欲废长立幼,而这在草原民族的政治文化中本就没有什么舆论阻力。立储无望也就罢了,安庆绪更担心自己被父亲杀掉,为弟弟让路,这时候经严庄一挑唆,他立即答应:“兄有所为,敢不敬从。”安庆绪加入。
至德二载(757)正月初一,安禄山接受大臣朝拜,因为疮痛发作,朝礼未毕就匆匆结束了。严庄感觉动手的时机成熟了,正月初一(一说正月初五)夜,他和安庆绪站在安禄山的营帐外, 让李猪儿带刀直入帐中,李猪儿挥刀猛砍安禄山的腹部。安禄山发现遇袭,想取床头挂着的刀,但因为双目失明一时间又没找到,只能摇着帐幔撕心裂肺地怒吼道:“是我家贼!”喊罢,“腹肠已数斗流在床上”,当场毙命。为了掩人耳目,严庄让人在床下挖了一个几尺深的洞穴,用毛毯包着就将安禄山草草埋了,什么安葬仪式都没有。
严庄甚至没打算立即公布安禄山的死讯,他对外宣称安禄山传位给安庆绪,尊称安禄山为太上皇。安庆绪做了大燕皇帝,而严庄得到的丰厚政治回报是:被新帝尊为兄长,事无巨细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一跃成为大燕朝第一权臣。
安禄山起兵才十四个月,当皇帝更是刚满一年,就落得个腹破肠流的惨状,其间大多处于忧惧与病痛之中。这次起兵对安禄山个人而言,除了过了整一年的皇帝瘾,可以说是得不偿失,连同流亡中的李隆基一起可谓是双输。当然,同样是被儿子“篡位”,李隆基至少性命无忧。
那么,安庆绪接手的是怎样一个大燕朝呢?
颜真卿撤离平原以及饶阳失守后,河北诸郡已悉数落于史思明之手,唐军坚持了一年的河北“敌后战场”沦亡,这也成就了史思明在燕朝军界的崛起。
严庄发动兵变时,从河北腾出手的史思明合兵蔡希德、高秀岩和牛廷介三部,正引兵十万进犯太原,想经河东威胁朔方。李光弼麾下精锐此时都在随郭子仪勤王,他仅凭不足万人的偏师坚守太原一个多月——如果说睢阳保卫战的底色是惨烈,那么太原保卫战则是奇迹。李光弼又是用投石机,又是挖地道,又是造陷阱,又是骑兵奇袭,将骄矜的史思明打得羞愤难当。要不是新即位的安庆绪此时下诏让史思明率部回镇范阳,留蔡希德继续围攻太原,计无所出的史思明都不知如何收场。
史思明刚走,率敢死队出击的李光弼就大败蔡希德,战报说斩首七万人,是叛军起兵至今空前的惨败。斩首数字多少有些水分,但重要的是,蔡希德战败遁逃,太原之围解了。
回范阳后,被封为妫川王的史思明野心开始膨胀。一方面,他只服一路追随、杀伐决断的安禄山,对安庆绪这个懦弱、缺乏威信,还比自己小一辈的新皇帝毫无认同感;至于严庄,安禄山麾下的骄兵悍将们什么时候看得起过这些汉族文人。另一方面,史思明强军在手,河北有的是良马和骑兵;何况,自安禄山起兵后,自长安、洛阳两京掳掠的财富基本都运回了范阳,史思明“拥强兵,据富资”,就更不把安庆绪放在眼里了。此时史思明相对于安庆绪的洛阳中央政权已处于半独立态势,或者说是一个貌合神离的盟友状态,为唐军迫在眉睫的大反攻提供了各个击破的机遇。
安禄山暴毙之后,一时间安史之乱还剩下三大战场,唐军的对手主要都是安庆绪军:其一是长安—洛阳主战场,自朔方灵武方向而来的唐军主力正呼啸南下,力图一举克复两京,而叛军只 有招架之功,无论是北上灵武剑指李亨,还是南下蜀地震慑李隆基,安庆绪都既无心也无力;其二是睢阳—南阳战场,山南东道节度使鲁炅坚守南阳,张巡和许远刚从雍丘撤守江淮地区的门户睢阳,叛军想突入江淮切断唐朝的财赋来源,必须得拿下睢阳,在这一战场上,拥有优势兵力的叛军处于攻势;其三是相对次要的河东战场,李光弼打赢太原保卫战之后,郭子仪又率朔方军在 河东连败叛军,取得了局部的战略主动权。
安庆绪即位之后,他和严庄的第一个军事大动作就选择了兵发睢阳。
至德二载正月,十三万叛军涌至睢阳城下,主将是尹子奇。
本文摘自张明扬《弃长安》
作者简介:张明扬,作家,历史写作者,阅读、研究和写作历史近二十年,著有《此史有关风与月》《天命与剑》《非常之人》《纸上谈兵》等历史作品。